【编者按】
著名诗人痖弦于温哥华时间10月11日清晨逝世,享年92岁。
回顾1950年代伊始的台湾诗坛与文坛,痖弦的参与及贡献,几乎可说是以一个人的身体力行,浓缩了超过六十年的现代诗历程与文化史。
在创作上,公开发表诗作虽然只有12年(1953-1965),然而作品几经淬炼,经过好几世代潮流的浪头,仍弦歌不辍。在编辑事业上,从《创世纪》、《幼狮文艺》到《联合报副刊》,痖弦前后45年的编辑生涯,以特有的温情、智识、人缘风度,前溯五四与日据时期的文学传统,又发展出了从岛内到海外互通共融的文坛盛世。
“专业的诗人是狭义的诗人,广义的诗人是也写两个句子好玩儿的这些人......其实没那么神秘。诗就是认真生活的结果。”2005年,痖弦曾在一次演讲中如是总结,而倘若拿“认真”和“好玩”这组矛盾的词汇来统摄他自己的诗作,似乎也同样妥帖。
痖弦宛若语言纯真的游戏者,既较真又天真地使用语词,他的诗歌自成一派,它们既是反纯粹性、反深度、反确定性的语符游戏,又是幽深冷寂,脱胎于儒学与禅思传统的一股隽永的支流。
作为台湾文坛枢纽型的人物,文学组织者、编辑家、演员、海峡两岸拥趸无数的大诗人,痖弦苦乐交加的人生故事,连通着大历史的风云记忆。在诗歌中,他不疾不徐地叙说,平静中有波澜,幽默中有泪水,悲凉中有温热,每一句都动人心弦。静水深流中,汉字发出了奇光。
本文配图均来自《他们在岛屿写作》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痖弦《如歌的行板》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荠们也哭了
不知道马拉尔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书的第七页上碰见他
他没有说什么
野荸荠们也没有说什么
高克多的灵魂
住在很多贝壳中
拾几枚放在她燕麦编的帽子里
小声问她喜爱那花纹不
又小声问野荸荠们喜爱那花纹不
裴多菲到远方革命去了
他们喜爱流血
我们喜爱流泪
野荸荠们也喜爱流泪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荠们在开花
而且哭泣到织女星出来织布
——痖弦《野荸荠》
——在露台上
在早晨
当地球使一朵中国菊
看见一片美洲的天空
我乃忆起
昨天,昨天我用过的那个名字
穿过甬道的紫褐色
有人在番石榴树上
晒她们草一般
湿濡的灵魂
而邻居的老唱机的磨坊
(奥芬·巴哈赶着驴子)
也开始磨那些陈年的瞿麦
这样我便忆起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我用过的那个名字
面向着海,坐在露台上,穿着丝绒睡衣
把你给我的爱情像秋扇似的折叠起来
且试图使自己返回到
银匙柄上的花式底
那么一种古典
这是早晨
当地球使一片美洲的天空
看见一朵小小的中国菊
读着从省城送来的新闻纸
顿觉上帝好久没有到过这里了
——痖弦《早晨》
不知道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将怎样
知更鸟和狗子们,春天来了以后
以后将怎样
依旧是关帝庙
依旧是洗了的袜子晒在偃月刀上
依旧是小调儿那个唱,莲花儿那个落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而主要的是
一个子儿也没有
与乎死虱般破碎的回忆
与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
与乎藏在牙齿的城堞中的那些
那些杀戮的欲望
每扇门对我开着,当夜晚来时
人们就开始偏爱他们自己修筑的篱笆
只有月光,月光没有篱笆
且注满施舍的牛奶于我破旧的瓦钵,
当夜晚
夜晚来时
谁在金币上铸上他自己的侧面像
(依呀嗬!莲花儿那个落)
谁把朝笏抛在尘埃上
(依呀嗬!小调儿那个唱)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春天,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知更鸟和狗子们
以及我的棘杖会不会开花
开花以后又怎样
——痖弦《乞丐》